原作：劉梓潔
這馬你的身軀攏總好矣，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拍拚。
葬儀社的土公仔，誠虔敬共你行(kiânn)一个禮。
這是第一日。
阮到的時陣，遐的插佇你身軀內底的管(kóng)佮儀器已經攏拔(pue̍h)去矣。干焦留一條你倒爿鼻空搝(giú)出來的管(kóng)，佮一支虛譀的兩立(li̍p)軟塑膠罐連做伙，名義上來講，留一口氣(khuì)，轉到厝矣。
彼是你以早上愛講的一个冷笑詼，敢毋是？
聽著救護車的聲咧霆，愛分一下，有一種是有醫～有醫～，彼就愛緊讓路；若是無醫～無醫～，彼就毋免讓矣。規陣親情朋友予你弄一下笑甲欲死的時陣，定定干焦我敢共你挑戰：若是無醫，坐救護車欲創啥？！
愛送轉去厝裡啊！
你講。
所以，阮佮你同齊坐救護車，轉去厝裡。
名義上來講，煞尾站有囝兒序細佮你做伴行矣。
上車了後，救護車司機用平平的口氣問：小姐恁兜是拜佛祖抑是信耶穌的？我雄雄頭殼袂轉踅，司機講閣較白咧：恁兜敢有攑香拜拜啦？我硬柴柴頕頭。司機隨共一塊卡帶反面㧣(tu)入去音響，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按呢另外一面是啥？敢講是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我知影我人生上蓋譀古的一逝旅程已經起行。
（無醫～無醫～）
我話囥袂牢，足想欲共我看著的共你講。查埔護士當咧誠規律共軟塑膠罐捏一下放一下，假影你猶咧喘氣。佮頭前六工你受的各種複雜閣專業的治療相比並，上尾這步的名稱，可能予人感覺較熟似。
這叫做，最後一喙氣。
到厝。譀古旅程的導遊旗仔交予葬儀社、土公仔、司公，佮厝邊隔壁。（有人共阮唸，哪會無緊講，阿爸咱到厝矣。阮講，阿爸咱到厝矣。）
查埔護士共家私提出來，攑手看錶仔，來！逐家對一下仔時間喔，十七點三十五分好毋好？
好毋好？阮會當講啥？
好。阮講好。阮竟然講好。
虛無透底矣，我叫是最後一口氣只是用透氣黏布貼咧假影一下。想袂到煞搝(giú)出足長足長的管，閣著共身軀剺(le̍h)破抽出來。查埔護士共你講，大哥忍耐一下喔，共你紩一下。最後一疧(khî)空喙，佇倒爿嚨喉頭下面。
（無傷無痕。）
我全無驚惶掠彼條管金金看，伊的尾溜捌直迵你的肺。我有看著，黃膏青濁的痰纏佇伊面頂。
（無病無疼。）
跪落！葬儀社的土公仔講。
阮跪落，所以我會當較斟酌共你看。你穿西裝結領帶掛白手橐戴官帽。（其實足緣投，較晏跍(khû)佇你的跤邊仔燒跤尾錢的時我話囥袂牢共阮妹講。）
跤尾錢，入木進前袂當斷，阮試驗各種排列方式，有寡仔心得，摺做屈尺形，若橋仝款搭起來，上好勢紲接燒。阮嘛真有效率定出守鋪(tsiú-phoo)三班制，阮妹，十二點到兩點，阮哥兩點到四點。我，四點到天光。
鄉里老大(hiunn-lí-lāu-tuā)組成的揀日小組，講：第三日入木，第七日火化。
半暝，葬儀社部隊送冰庫來，壓縮機khōng-khōng叫，跳電幾若改。跳一改我的心臟就搐一改。
半暝，來拈香的親情朋友隨个離開。你的薰友，阿彬叔仔，點一枝薰，插佇你相片頭前的香爐內，紲落來家己點一枝薰，恬恬仔噗予了。兩點暗淡的紅光，佇茫茫渺渺的香煙內閃爍。足久無佮恁爸食薰矣，橫直恁爸無禁無忌，阿彬叔仔講。是啊，我看著白色的薰頭無禁無忌tshāi佇香烌裡，心肝想，彼正是你希望的。
第二日。我的第一項工課，校稿。
葬儀社部隊共快速雷射印的訃音送來。我校對你的生死年月，校對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姪孝外甥的名字你的族繁不及備載。
阮遮的名拍佇仝一个版面的天兵天將，臨時臨曜成軍，欲布鞋無布鞋，欲長褲無長褲，欲烏衫無烏衫。（比論講我就穿佇厝內慣勢穿的短褲淺拖仔，校稿。）來去的親情五十真有意見，有人講，敢欲團體來訂烏色運動衫？按怎？按呢家族仔較親是毋？
若你，你一定會講，毋免啦。你一向穿圓領衫抑是吊䘥仔，有一改轉去煞看著你佇熱天穿長䘼的siat-tsuh，無共你詼袂煞，食老才咧愛媠喔？你共手䘼撆起來，手股藏兩條管。一條共血送出去，一條共血輸轉來。
開始洗腰子矣。你講。
第二項工課，放板(pàng-pán)。接棺(tsih-kuann)。乞水(khit-tsuí)。土公仔交代，接棺去的時袂使哭，轉來愛哭。遮的照劇本搬演的片場指令，未來幾若工一直出現，我知影真濟代誌毋是我會當決定的矣，就連，哭佮毋哭。總是有人佇邊仔講，這馬袂使哭，抑是，這馬較緊哭。我佮阮妹定定愣愣(gāng-gāng)相對相，這馬，是欲哭抑是毋哭？（哀兩聲意思意思就好啦，邊仔閣有人按呢講。）
有時我才洗手面了，抑是共飯碗囥落，聽著敲(khau)鼓奏樂，司公的mài-kuh吱一聲，查某囝來哭！若像導演喝action！我這个臨時演員就雄雄狂狂共kám-thâu(𥴊頭)幔咧，隨傱出去，那爬那跪。
真奇妙，果然逐改我攏哭會出來。
第三日，透早五點半，入木。葬儀社部隊紮幾若捾的衛生紙來，拍開，袂輸免錢仝款一疊一疊厚厚厚舒(tshu)佇棺柴內底。土公仔講，緊講，爸共你舒予軟軟予你較好睏喔。阮講，爸共你舒予軟軟予你較好睏喔。（吸湯仔汁仔的？阮攏想著這个常識毋過無人敢講出來。）
囝孫富貴大發財喔。有喔。囝孫代代出狀元喔。有喔。囝孫代代做大官喔。有喔。遮的唸過，總算來到，最後一面。
我見你的最後一面，是啥物時陣？若是你會食會講會笑，應該是尾仔算來一個月，阿公生日逐家食飯。按呢，你共我講的上尾一句話是啥物？無通稽考(khe-khó)矣。
若是你猶有性命現象，毋過無法度家己喘氣，按呢應該是尾仔算來一工。佇加護病房，你插管矣，已經袂當講話；你咧欲毋知人，連目睭擘開都真困難；你的兩肢手予人囊(long)佇粗俗的隔燒手橐(lok)仔內底，兩爿的花草閣無仝，縛佇病床的護欄頂。
攏無留一句話啦！你的護喪妻，阮阿母，上蓋看袂開的一層，便若講就氣甲欲哭。
你有生之年上尾一句話，予加護病房的護士記落來。插管進前，你共護士講，小姐毋好予我啉牛奶喔，我趕欲出門無紮錢。你的小妹講足毋甘，行到上尾仔矣閣遮客氣遮儉。
你的小弟講，大兄是咧共護士詼啦。
第四日到第六日。誦經若上課，五十分鐘歇睏十分鐘，早起七點到暗時六點。遮的攑香peh--起跪--落的動作，攏無下面遮的工課遐忝。
首先是告別式會場的相片，葬儀社布置組的講，這馬逐家較佮意生活化，揀一張恁爸的生活相。我佮阮哥揀一張，你涼勢仔涼勢曲跤坐，大圖輸出。tshāi好勢，有人講彼工真濟你的序大會來，傷無大段。所以，阮用畫圖軟體共跤修掉，閣tshāi起去。閣有人講，目睭笑甲bui-bui，無正式，應該愛金金有目神。欲按怎？阮揣著你身份證的相片，頭鉸落來，貼過去，總算逐家歡喜。（逐家圍佇阮哥的筆記型電腦，那呵咾甲觸舌講：這馬電腦蓋厲害。）
紲落來是規逝旅程的上高潮。親情朋友送一層樓懸的兩緟(thōng)罐頭緟(thōng)來做門面。逐緟攏是九百罐舒跑維他露P佮阿薩姆奶茶鞏起來的，甲是門面，就應該佇赤焱焱的日頭跤tshāi懸懸。結果曝甲磅去，黏黐黐的湯滒甲規塗跤，金蠅帶隊占領。有人講，袂當按呢磅落去，緊捒入去布篷跤，就叫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姪孝外甥來，搬柱仔。徙一步，就搩落來幾若罐，徙甲逐家頭殼掩咧緊逃命。
閣有一項世界困難的工課，叫做公關。你彼大捾阿姑阿姨，未曾未無張持覆一个入來，叫天叫地，無共你的護喪妻反服母舞甲哭毋願煞。逐个攏愛閣搝閣勸，總算共in安搭好勢就一律編去摺蓮花組。
真奇咧，磕著彼个黃色的粗紙，果然in就變甲足平靜。
三班制輪班的最後一暝。阮妹值班。阮哥佮我倒佇已經倒幾若工的草蓆仔。（孝男孝女袂當睏眠床。）
我講，哥，我總算體會著一句成語矣。較早聽人咧講，忝甲欲哭爸，原來哭爸真正是遮爾忝的代誌。
第七工。出山的隊伍起行。我干焦知影，你這工會轉來。毋管三拜九叩、立委致詞、家祭公祭、扶棺護靈，（棺柴扛出來，葬儀社部隊予恁爸一枝棍仔，愛摃棺柴，罵你不孝。我看著恁爸對天頂huê一下，就共棍仔擲掉，㨂心肝。）有機會，我就褫(thí)目四界揣。
你佇佗位？我足想欲問。
你是我這幾工攑烏雨傘守護的亡魂亡靈？（大查某囝負責攑雨傘。）抑是這馬一直佇告別式會場遨遨踅的白蝶仔？或者根本就只是倒佇棺柴內底沓沓仔爛湯仔汁仔沓沓滴滴滲(siàm)入去衛生紙滲(siàm)入去棺柴枋？
火化場，袂輸各路天兵天將大會師。領號碼牌，領便當，就賰等待。阮看著別个譀古兵團，共in親人的死體佮棺柴送入去焚化爐，就大聲喊喝：火來矣，緊走！火來矣，緊走！
阮的司公講，彼按呢毋著，按呢會予恁爸閣較兇狂閣較驚。等一下愛講：爸，火來矣，你免驚惶，隨佛去。
阮講，爸，火來矣，你免驚惶，隨佛去。
第八日。阮真拍拚共厝內恢復原狀，甚至禮俗講愛徙位的眠床，阮嘛干焦共蓆仔抽落來換膨床包。
有人提議講，去你上愛去的彼間牛排店拚勢食肉（阮已經七工無食肉）。有人提議去唱好樂迪。毋過最後，阮買一份蘋果日報佮一份壹週刊。各人跔(ku)佇膨椅的角仔，反規工，那看那討論佗位好食好耍有羶有臊。
阮拍算閣較輕身咧，就合資簽六合彩。08。16。17。35。41。
舊曆八月十六，十七點三十五分，你斷氣。四十一，是送去火化的時，你排隊的號碼。
（彼一工有八十个貼貼咧排。）
開獎矣，17、35著矣，你斷氣的時間。筊錢六百箍（你的反服父、護喪妻、胞妹、孝男、兩个孝女攏總六个人一人出一百），彩金攏總四千五百外箍，平分。組頭阿叔彼工就共錢用紅紙橐仔袋好送來矣。伊講，台彩特別號是53咧。逐家搧大腿咧後悔，哪會無想著愛簽？可能，心肝穎仔內，五十三，對阮猶是袂堪得承受的數字，阮無啥願意閣想起，你走的時，只是五十三歲。
我提我彼份彩金，就遮(tsiū-tsia)離隊，轉到我家己的城市。有時我希望伊閣較輕閣較輕。毋但是輕身上好是輕浮。輕浮甲我佮幾个真久無見面的大學麻吉總算佇搖滾樂lì-lè叫khōng-khōng響的PUB相拄我借小可仔茫茫的酒意共頭架(khuè)佇in其中一个人的肩胛頭向外面吐薰箍仔順紲親像只是想著啥按呢共in講。
欸，袂記得共恁講，阮爸曲去矣。
In之中可能有幾个人來厝裡tshit-thô(𨑨迌)過，食過你買轉來的四秀仔名產。所以會有人tiô(趒)起來閣著驚閣毋甘共我講你哪會攏無講阮攏毋知？
我會共in講，無要緊，我嘛定定袂記得。
Hennh。我定定袂記得。
所以伊閣定定不知不覺變甲足重。重甲父後某月某日，我坐佇香港飛去東京飛行機頂，看著空服員捒免稅的薰酒行過，無在心提醒家己，轉到台灣入境進前愛會記得共你買一條黃長壽。
這个半秒鐘的想法，予我足足哭點半鐘。一直到縖安全帶的電火著起來，一直到機長室廣播響起來，傳出來的聲音，若像是你。
你講：請共你的情緒款好勢，阮隨欲降落。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